和顾爷爷在一起的日子(高振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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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振宇/文
一九九三年的春天,我们一家自日本回国,一方面在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筹建陶瓷艺术工作室,房屋、机器、设备都在购建当中;一方面重又回到宜兴、在顾爷爷身边继续学习紫砂传统工艺技术。经过前后近八年在外读书后,又回到了家乡,日子好象又回到了以前学徒时期。
爷爷当时已经退休在家,每周只有一两次去厂里洗澡。刚建成的小洋楼住得很安逸、温馨,小院里养花、栽盆景,一进他家又能感受到我自幼就习惯了的书香、茶香和一种他家中特有的说不出来的气息。
我们两家相距只需步行十分钟,因此经常是上午我们去看他,带些吃的去,但回家时从爷爷那里带回来的更多。下午午睡后一般两点左右只要天气好,爷爷就拄着拐棍健步走来我家,说健步实在不是指他的身体,而是他一辈子无论是坐、是卧、是行都有规矩,如在路上时是不急不慢的方步,目不斜视,头颈正挺,微微弯曲的背腰配上精致的文明棍,虽然瘦削但更有几分挺拔、清秀而且脱俗,一派文人气质。当时人们已经对他十分景仰.前后左右总是有许多相识不相识的人与他打招呼,由于他的颈椎不好.头部回转时压迫血管,一时脑部供血不足,产生头晕,因此不能很快应答,但每每总要不厌其烦地向人说明一番。他不愿意让人误解他的举止。有时若是天气不佳,我们就电话相约,一般我便开车去接他。几乎每一次坐我的新买的奥迪轿车他都要感叹,在过去是如何如何的艰苦,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能坐上自己孙子的车……
几年在国外的生活和学习没有使我们盲目的追随洋化.反倒使我们更加热爱中国的文化传统,更加认识到紫砂工艺的价值,也更加珍重爷爷对我们的言传身教。这一点令爷爷十分高兴,他甚至帮我拟定了一个长远的学习计划,于是就从寿星壶、掇只壶教起。首先在本子上画平面图,一边画一边说,"我没你父亲画的好,他比我熟练",画到壶身的关键部位,他总是反复用铅笔来回的勾勒,加重语气说明此处的特征和需要注意的问题。我知道他用力画的时候,就象在撖身简一样,他熟悉这线里面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感觉。他画的极认真,几十年在他身边我很少看到如此,最后在平面图上写上·景舟"和年月日字样。当第一只掇只壶做好的时候,他又欣然命笔亲题了"淡泊明志"四个端庄的楷书于壶体,用来鞭策我们。徐徐总是想做点馄饨之类的点心给他。而他又有很多说法,如馅应该细切粗剁,骨要剔尽……
这段时间,我们几乎都在一起。爷爷常来我家,但也并非天天只是讲授工艺。听我讲在日本的生活、学习,讲一些新的陶艺观点,他也饶有兴致地听。我去他那里的时候,他会翻出那些珍藏着的古人好作品来给我看,印象最深的是那把德锤壶,他把壶小心地递给我,然后靠在椅子背上笑吟吟地不无神秘地看着我说:"你看看,这把壶的作工,"这确是一把我看到的最好的作品,温润之极,端庄之极,这是紫砂传统的经典,是在学院的造型学习中学不到的。就拿盖上的一条薄线来说,如果用手挡住,让我们来加,不一定出得来这种效果。听完我的话,他一言不发,只是会心地笑着点头。
有时,他把过去自己的一些小品也拿出来给我看,小马雕塑、天鹅烟缸等,由于谈兴太浓,一向小心的他一次居然在翻抽屉的时候打破了一件自己做的虚扁壶,这在当时是一件何等重大的事情,而这件事是隔了很久后听菊芬姨说的,而当时爷爷一点都没有显出沮丧或懊恼神情,至少我一点都没有觉察。他的用心,真是让人感怀。我们的话题也不光是谈艺术,有时他给我讲他年青时的事情。讲到高兴时从抽屉里找出了他十八岁时的一张发黄的、一寸免冠正面相片,对我说:“怎么样,公公(爷爷)年轻时还很潇洒的,不是吗?这是我唯一的一张年轻时的相片,送给你吧”。我意识到他这看似轻易之举中所包含的意义。这是我最珍贵的礼物之一,现在它和我的父亲的相片夹在一起,珍藏着。老人对过去年华的留恋和怀念是溢于言表的,一天下午,我驾车带爷爷出去郊游,先到磬山寺与觉悟方丈一起喝茶,又去太极洞游玩,爷爷只是持杖在洞口领略一番风景,也许是山野的自然触发了他的情绪,记得那时已近四点,他突然问我去浙江长兴来得及否,想去看望那里几十年未见的年轻时的同窗邵全章一家。我们一行欣然前往,不巧主人未归,但好友一家欣喜相迎.场面感动,总算圆了他的一个夙愿。回到家时天已漆黑,家人翘首以盼,说爷爷不知去向了,大家焦急万分,我们爷孙相对大笑。此事成为他的趣谈,每每说到此事,他都要向人夸耀,这也是他晚年的一件最愉快的事之一。
那一年我们去过很多地方.一段时间我们还曾经合计着一起办个厂。”爷孙两合办,错不了",我们一边兜风一边看地,"宁往北一尺,不往南一寸""大树乡的风水好"爷爷如此说……。而对我来说,每当我开车带爷爷出去游玩,就使我联想到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带他从蜀山到丁山我家吃饭的情景,仿佛时间的错位,爷爷心里的感觉一定也是如此吧。
日子过的很快,我们一家不得不北上,而想念之情却越发加深,与爷爷横隔着两千里地,除了常回家探望他老人家外,更多的只能在电话里相谈。我答应过他等北京的家整得好一点时一定接他来小住的,但我们的愿望最终都没有能实现,而这一段时间,从此成为我最怀念、最珍贵的记忆。
时值今年爷爷九十诞辰之际,真是百感交集。只好摘取琐事一、二杂陈于此,仅表缅怀之情。(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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